2007年3月20日星期二

晚秋,访冰梅话旧

第一次听到五十年代马华杂文作家冰梅在香港的消息,是两年多以前的事。当韵斌告诉我这个令人感到意外的消息的时候,我不免有一番惊讶,也有一番感慨。
无巧不成书,没多久之后,冰梅加入香港一家酒店服务,而这家酒店正是我们的关系企业之一。因此,我每到一次香港,都会和他见上一面,谈些业务上的公事。
今年十一月,已近晚秋,在一个雨后的黄昏,我们又在香港见面了。
漫步在潮湿的九龙漆咸道上,迎着夹带一股微寒的晚风,我们慨叹时光原是如此不留人。胸中更添几分惆怅!谈起五十年代马华文坛旧事,缅怀故人,虽然过去的已不再来,但在那美得冒泡的回忆中,仍然能追寻那曾经有过的灿烂、和那深深烙印在心版上的辉煌的一页……
事实上,我和冰梅在年龄上是有一截距离的。五十年代,他出版杂文集“99哲学”和“穷荒野草”的时候,我还是一个在初级中学里胡闹的孩子头;由于早熟,也喜欢涂涂写写,就因此和他交往,并且在学校里为他奔走卖书。
1957年,突然听说他被新加坡政府逮捕驱逐出境,发配到中国大陆,很为他难过,更为马华文坛从此失去一位优秀的杂文作家而伤心失望。
五十年代,我国和新加坡正受到亚洲新兴民族主义浪潮的强烈冲击,各民族文学工作者在争取独立自治的历史任务中,扮演着相当重要的角色。冰梅在那个年代,除了运用他擅于掌握的杂文形式,配合局势的演变,针砭时币,唤醒民众,同时也热心于“新马文艺写作者协会”的筹组,冀图团结所有文学工作者,积极献身于建国事业。因此,他后来的遭遇,不能说与当时的英国殖民地统治者对他的顾忌不无关系。
这次见面,谈到当年筹组“新马文艺工作者协会”的往事,从他的眼神和语气里,还能看得出他内心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激动。
他说,在那无比微妙的局势中,有七十多位知名的写作人毅然在“作协”发起宣言上签名,这是难能可贵的。这些作家中,包括汉素英、连士升、曾心影,冯列山、杨守默、吴鹤琴、郑子瑜、李汝琳、鲁白野……。他一口气念出好几十个名字,我简直无从记下。
最令他毕生难忘的,是女作家汉素英和她的丈夫。
冰梅回忆着说,在一个夜晚,他和莫理先造访当时在新山行医的女作家汉素英,说明来意之后,汉素英不仅毫不犹豫地在“作协”发起宣言上签了名,还立刻拿出支票簿献捐基金。更有趣的是,汉素英的外籍丈夫,是一名退职警监,他因为写过一本关于私会党活动的书,自认是写作人,也要参加为“作协”会员。
这些事实说明,五十年代新马写作人,不管是资深的一辈,或是年轻的一代,在时代赋予使命的时候,都能够不分派系、不谈辈份,团结在一起,朝向共同的目标迈进。今天,难道真的是“往事只能回味”了么?
话题转到他的杂文。他说,五十年代的殖民地社会,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的对立矛盾,逐渐扩大,社会上充满许多不合理现象。为了尽作为一个公民的责任,他将心里的感触,用他所喜爱的文学形式表达出来,这些文章的大部份收集在已经出版的两本杂文集里。他比较满意的作品,还是后期交给南大文学研究会一位朋友收藏的那些;他出境后,曾听说要出版,后来却不知所终了,言下无限珍惜。
对于杂文的创作技巧,冰梅不以为那是重要的。他强调的是“言之有物”和“教育效果”。杂文必须有建设性,避免破坏性,这样才能引起共鸣;至于技巧,可以从不断磨练中逐渐灵活,所谓“熟能生巧”就是。归根结底,他认为最重要的还是“感情要和广大人民在一起,他们要什么,作家们不能不知道。”
许多关心冰梅的马新文艺界朋友,都想了解一下他出境后的生活情况。于是我要他谈谈自己。
他是在1957年2月间抵达中国,先念华侨补习学校,然后参加高等学校考试,被分发到厦门大学就读,以三年时间修完四年的大学课程,于1960年毕业自厦大外文系,留原校任助教。他在大陆结了婚,生两个小孩,工作与生活原甚安定愉快。孰料一场家变改变了他的整个人生观。在1975年,他带着颗破碎的心,携两子踉跄出境到香港。他原订的计划是到美国华盛顿大学继续深造,而且已经申请到学位,但却被朋友盛情留下,在香港工作,一直到今天。
谁都知道,在无立锥之地的香港社会,为稻粮谋诚非易事,但一向对物质生活毫无奢念的冰梅,已经轻易地适应环境,生活得开朗、乐观,对前途重具信心。
在这次的倾谈中,我发现他对马新文艺界动态关心,热情不减当年,而且经常和马新两国留港写作人保持密切联系,这实在是值得欣慰的一件事。
就今天马华文学工作者的任务问题,我想知道他的看法。
只见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表示,文学工作者在不同的时代,必然有着不同的使命。马来西亚现在已经是一个独立的国家,而且拥有一个多元民族社会;今天马华文学工作者的主要任务是,促进民族文化的交流,加强民族间的团结。我们不能忽略的一点是,今后的马华文学已不再是中国文学的延伸,传统的血缘关系,应该完全切断,就像美国文化之脱胎于英国文化。只有建立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文化之后,才能出现一个真正独立自主的强大国家。
说这番话的时候,冰梅神态的果决、坚毅,是那么令人心折。像他这样一个去国二十多年的马华作家,对我们的乡土和民族,仍然抱着深厚的感情;对于我们的前途,更具有精辟、明确的见鲜。这份关切、这份爱,我们对他,除了感激,还是感激。
临别,寒流又带来一阵晚秋的风雨。但是,我们的心境都没有一丝丝“愁煞人”,反而是一片坦荡的豁然开朗。
冰梅说的也是,怀旧不能沉迷、陶醉。不能老是往后瞧,应该要向前看。他要我代他问候马新文艺界和新闻界的老朋友们,也要我记得转达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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