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3月20日星期二

也说报道文学

(1989年5月28日在<马来西亚华文作家协会>和<南洋商报>联合主办以报道文学为题的讲习班上的讲话)



88年10月8日,南洋商报总编辑张木钦在马来亚大学中文系主办的一个文学研讨会上主讲「文学的新队伍--报道文学」,在谈到什么是报道文学的时候,他认为这四个字是望文生义的,就是报道加文学 。至于权威定义,则不容易找到。
我可以理解张先生持有这个看法的原因,并在很大程度上认同他的观点。

报道文学的定义

长久以来,东西方新闻业者和学者,基于文化背景和价值观的迥异,对于报道文学这个新的文学体裁,一直各持己见,众说纷纭。他们除了在报道文学的文学性向方面略有共识之外,在整体的组合上,确是还没有一个权威性的诠译。
或许我们可以这样说,它是一种和小说,诗歌、散文、戏剧有别的文学体裁,虽然具有共同的文学属性,是文学范畴中的新品种,但是在总的结构上,它本身却是属于风貌各异的建筑群。它和传统文学形式的不同处,乃在于它是必须绝对忠于事实的报道式文学作品。在取材方面,它有非常广阔的空间,但在创作上却受到“及时反映”的时间制约。

不同的名称

在名称上,我们惯常看到的,除了报道文学,它又被称为报告文学、新闻文学、文艺化报道,甚至有人称它为传真文学。
报道文学和报告文学,是日本作家川口浩在《德国的新兴文学》一文中引用德文Reportague这个字眼,在三十年代被译成中文“列波尔达知埃”发表在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出版的杂志《拓荒者》上,后来由音译而直译,就出现了中文的报道或报告文学这个称谓。川口浩在提到捷克名记者基希的时候曾这么说:「从长年的新闻记者生活,他创出一个新的文学形式,就是所谓“列波尔达知埃”,即以新闻记者的简洁笔触,将发生的事件依原状留在纸上」。
新闻文学则是从美国文学批评家谢摩尔·格林伍创造的一个英文字Jornalit翻译过来的。它的组合是新闻加文学等于新闻文学。谢摩尔·格林伍认为闻文学是“大多数人的记实文学”。他同时在他的一篇作品《小说之敌》中宣布,由于时代的需要,使他不得不“远离小说”而转投入更直接的传播媒体。但是,他不会放弃小说的技巧,因为他认为小说技巧和新闻写作的根源是不能切断的。
说到文艺化报道,我首先要提一提著名的“新新闻”作家杜鲁曼·卡波提,他以<冷血>一书,名噪西方新闻界和文学界。在一次杂志记者对他的访谈中,他毫不犹豫地肯定:「新闻其实是尚未开发的伟大文艺战线」。这句话所引发的灵感,终于使到汤玛士·伯纳(《聪明笨伯之死》的作者)定下文艺化报道这个名称。他同时说明,所谓文艺化报道,并不是经常出现在报上的“特写”之类,而是独树一帜的另一种文体。
至于传真文学,我是在不久以前,在皇甫河旺的一篇文章中首次见到。他没有说明出处,只是将它归类于新闻文学。我想,在今天这个高科技的资讯社会,一切资讯传递都求快求真,将用高速传送具有文学内涵且存真的新闻作品名之以“传真文学”,并无不可。不过,个人认为若改成“写真文学”,或更能引人入胜,也更传神和契合“忠实报道”的原则。问题是,“写真”两字已被时人滥用,“写真文学”恐怕会引人疑窦顿生,以为是裸露文化,那就谬以千里了。

文学特征的认同

知名的中国和港台作家、学者、评论家和报人,如茅盾、阿英、曹聚仁、范长江、萧乾、刘宾雁、张系国、胡菊人、赵滋 蕃、姚朋、皇甫河旺和痖弦等,都写过不少关于报道文学的论著。他们之中,有的沿着历史长河溯流而上,寻找中国报道文学的根;有的在报道文学和纯文学之间,徘徊思索,尝试确立一个客观均衡的定义;有的致力于追求报道文学的真善美,以及探讨如何为它注人性和感性;有的在确定报道文学的教化功能方面,极力强调它的战斗性和群众性。为了节省时间和篇幅,我不想在这里逐段逐句引述他们的文字作进一步阐释。我要说明的一个要点是,不管他们之间对报道文学的看法有多大的分歧,基本上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对报道文学的文学性和特征的一致认同。而且,用比较文学的方法作分析研究,我们会发现,这个共同点在东西方新闻学者的考察中是一致的。
<南洋商报>总编辑张木钦在谈到中国报道文学的发韧时,曾经提到司马迁史记中的<项羽本纪>和<游侠列传>诸篇,也介绍了曹聚仁认为中国报道文学始于梁启超的<新民丛报>的说法。这些都足以说明它与古典文学及新文学运动的渊源。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从欧洲文学发展史的轨迹中发现文学和新闻最少共存共荣超过四个世纪。李奥纳·戴维斯在他的著作中提及西欧十六世纪的新闻报道形式,事实上是印出来的通俗叙事诗,它被当成新闻普遍传阅。占士·默菲尔这位对“新新闻”有精辟见解的作家也表示,新闻记者使用文学手法,最少已经有三个世纪以上。我还在一些资料中读到,西方学者中甚至有人认为,写史诗的荷马和以《老人与海》一书传世的海明威,也是在这方面一脉相承的呢!

报道文学的新考验

今天的报道文学,在报业和文学界大力推动之下,已摆脱“养子”的困境,在文学领域中牢牢地扎根成长。许多优秀作家和作品不断涌现,为文艺学术增添异彩,展现一片百花齐放的胜景,十分可喜。应该重视的一点是,这一趋势无可避免地同时使人们对报道文学内涵的要求相应提高,特别是在它表现的文学特征方面。这也可以说是对报道文学的生命力的一种新考验。
触及报道文学的文学性课题的时候,我首先要提一下茅盾在五十多年前写的一篇文章《关于报告文学》,它一直被现代报道文学作家们奉为经典之作。这篇文章谈到报告文学的性质时这样写道:「“报告”的主要性质,是将生活中发生的某一件事立即报告给读者大众。题材既是发生的某一件事,所以“报告”有浓厚的新闻性,但它和报章新闻不同,因它必须充分的形象化。好的“报告”须要具备小说所有的艺术上的条件——人物的刻划,环境的描写,氛围的渲染等等」。这句话理路分明,即使用今天的眼光看来,茅盾的观点仍然正确,可以成为报道文学创作指导原则之一。可是,由于后人对他这句话断章取义,把重点放在“好的‘报告’须要具备小说所有的艺术上的条件”上面,并在创作上倾向小说路线,使人们在理解报道文学的文学性特征时,误人死胡同,除了在真实性方面稍微能够对报道文学和小说加以区分之外,其他方面则两者都混为一体了。这实在是一个不应该犯上的错误。
我在前面说过,报道文学和小说、诗歌、散文、戏剧等文学形式有别。它本身具有吸引读者的独特条件,而这些条件并不等同于对其他传统文学形式的因素,也不应该受到它们的约束。一句话说到底,报道文学必须拥有属于自己的文学特征和个性。

真实性和艺术性的交融

什么是报道文学的文学特征和个性呢?简单的说、就对真实性内容作艺术化的处理。它所要反映的,是真实的社会和人生现象,而且必须作准确的撰写,这也就是它和其他文学形式的区别,这些区别就构成了它的独特性,成为它的文学性特征的主要内容。换句话说,脱离真实性,报道文学的文学艺术性就不可能存在。真实性主宰报道文学的文学艺术性,反过来,文学艺术性又能把真实性推向一个高峰,对读者发生强烈的感染作用。
可是,人们要认识清楚,报道文学绝对不是新闻真实性和文学艺术性的一加一那样简单,也不是两片面包涂上牛油果酱的重叠。它是一个不可分割的交融体、是一个面包;它有自己的领域,并在这些领域中溶汇交流,产生新的体裁和个性。这一个性,可以强化它的生命力,使报道文学这个文学形式不会面对泯灭的危机。

观察力和思考力

作一个概括性的归纳。我认为,报道文学的文学性特征,是表现在作者敏锐的观察力和逻辑思考、公平的判断和热爱人类的热情,以及写实风格和生动素描等这几个方面。
运用任何文学形式创作的作家,都必须具备敏锐的观察力和灵活的思考力。对报道文学作家来说,这些条件尤其不可或缺。他的触觉和视觉,要像一个优秀的新闻记者那样,无所不及;他的思维活动,要像一个哲学家那样,富逻辑性。中国著名报道文学作家刘宾雁的代表作《人妖之间》,就说明了作者在这方面的能力是令人惊叹的。他迅速捕捉轰动中国的黑龙江贪污案题材,从贪污罪犯王守信这个普通女人身上,追踪到她之所以能够操纵由县、市、省到中央政府一些主要单位,任她予取予舍的背景,把一张被发现腐烂的地毯整张翻起来,暴露了底下的垃圾和蛆虫,深刻揭示了社会内在矛盾的焦点和丑恶的人生现象。在政治现实下,作者几乎因这篇作品而“永不超生”、但是他却赢得世界上数以千万计读者的热烈喝采。在学术界享有盛誉的钱钟书、曾经在致友人的一封信中写道:「我们常说的“铁肩担道义,辣手写文章”哪副联语,只有他(刘宾雁)当之无愧」。
敏锐的观察力,是报道文学作家探索社会生活真相和矛盾焦点存在的雷达;而灵活的思考力则是报道文学作家在进入生活纵横面之后,在一个新的思想层次进行真理辨识的分离器。

公平和激情

对事物的公平判断,不得扭曲事实,是报道文学作家绝对不可乖离的操守。不过,所谓“公平判断”并不是“中立”。报道文学的功能和它对人类生活的参与,使得作家不能置身于生活之外。在这种情况下,作家别无选择,他必须对所撷取题材(事物)作出明确有理的是非判断。至于是否符合真理和正义,则是对报道文学作家和作品素质的严峻考验了。至于作家热爱人类的激情,可以被解释为作家对特定的社会和人生现象所流露的一种深刻感情,这份感情力量,有时能超越题材和形式,达到激荡人心的境界。中国报道文学评论家李炳银说的“公正是报告文学的精髓,感情是报告文学的灵魂”、其意义即在此。德国文学家E.E.Kihch要求报道文学作家必须具有强烈的社会感情和对人类生活有强烈的企求,以及姚朋(彭歌)所指的“拥有广大的宽谅与同情心”,都是殊途同归的共识。

写实风格和生动描写

说到写实风格与生动素描,难免涉及表现手法和文学语言的应用问题,写实原本就是报告文学的创作局限,但却不能把它发展成为像摄影那样的映象式再现,即使是其他传统文学形式,也不允许这样做。它是一种事物实质和精神面貌的准确反映,并注入作家的主观认识和感情,使客观事实存在具有能动性,扩大其意义的广度和深度。在文学语言的运用上,也求朴素生动和群众化。任何华丽词藻的堆砌和雕琢之痕,都足以使报道文学作品面目全非,而沦为造作乃至虚假的“花哨文学”了。

结论

最后,我引述楼榕娇对报道文学的见解和她所强调的三大要点作为本文的结束。楼榕娇认为,报道文学在新闻上来说,是新闻的文学化;在文学方面,是写实主义扩充到新闻去。她指出三个要点:一、报道文学是新闻资料的文学化,以文学手腕来处理新闻,但不能渗入想像与制造人物。它要不离真与实。二、报道文学作品有时虽不免夸张,但只是一种艺术手法,在不违背真相内容之下,强化文学气氛。三、报道文学受到的新闻时、空限制,较报章即时新闻报道为宽,有时可以加上作者的意见,但这些意见应以帮助读者了解真相为主。楼榕娇的为报道文学提供的即或不是“权威定义”,一般上还是被业者普遍接受的。我的主观看法和他相去不远,但在“加上作者意见”方面有所保留。我认为作者意见属评论范畴,帮助读者了解真相必须拿捏得准,与其冒误导的风险,不如让读者保留本身的判断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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