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下旬在台北,受到柏杨夫妇热诚接待。在一次聚会中,我们曾就文学创作方面的一些问题,略作讨论。柏老针对“乡土文学”、“杂文的影响力和地位”、“文学工作者应坚持的原则”等课题,发表了许多独具只眼的精僻见解,令人有振聋发馈之感。
以下是我们之间的一部分谈话记录。为了行文方便,乃以答问方式加以整理。原文未经柏老过目,内容若有出入,概由作者负责。
关於乡土文学
问:我们知道在过去两年多之中,中华民国文艺界曾掀起一场马拉松式的乡土文学论战。今天虽已平息,但影响所及,文艺界显然形成阵线分明,有所谓“乡土派”和“反乡土派”的对立。柏老对此有什么看法?.
答:这场论战在我出狱之前已经开始,它的整个背景我不很了解。不过,我的确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去阻止和打击乡土文学的发展。事实上,任何形式的文学艺术,包括小说、诗歌、散文、戏剧、杂文、音乐和绘画等等,都不能没有乡土生活的气息;它必须扎根在乡土之中,才会长得茁壮和结实,有亲切感,并引起欣赏者的共呜。有人说反对乡土文学的人别具用心,有意利用这个题目,排斥文艺界的异己分子。我不知道是不是事实,果真如此的话,我要说这些大人先生们是弄巧反拙了!因为这场论战无疑地已大大推动乡土文学更进一步的发展,确定了乡土文学的地位。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是:在反对乡土文学的作家群中,有好些作家的作品,都带有浓郁的乡土风味。当然,那是属於“外省”的、来自中国大陆的,不是“本省”的、台湾的。我的看法是,不管是大陆、台湾,或任何一个国家的文学作品,只要它带有乡土风味,就是乡土文学。性质上,它是统一的,不是对立的。
杂文的影响力
问:杂文这一文学形式,有人形容它是“匕首”、“标枪”,无论是短兵相接或长距离对垒,都能置敌於死地,特别是面临历史巨变的时代,其影响力非常之大,因而颇为一般统治者所顾忌。柏老为什么会选择这一文学形式?什么时候开始执笔?柏老之被捕下狱是否与此有关?
答:我是在一九六○年五月开始写杂文的,一九六一年出版第一本杂文集。此後不断执笔,到一九六八年春被逮捕为止。在被逮捕之前的那段日子,我除了写杂文和出书,自忖并没有犯上什么祸国殃民之罪,而且言行都以国家民族利益为依归。我之被逮捕是否与写杂文有关,我想只有逮捕我的人才能回答。至於选择杂文这一文学形式,是因为现代时空观念,对速度的要求很高,而在文学领域中,杂文是最能符合这个要求的。它距离近,面对面,接触快,直截了当的提出问题,解决问题。不像小说、诗歌必须经过缜密的艺术加工,把要反映的事象加以浓缩,它的价值和影响力,需要颇长的时间才能肯定。
杂文的地位
问:我曾经跟一些学院派的名士,谈论过杂文的感染力,他们几乎都对杂文采取否定的态度,并且认为这种作品不过是文学上的“杂耍”,毫无地位可言,在文学史上根本“不入流”。柏老对此有何高见?
答:这是不同立场、不同价值观的人,所持的不同看法。任何文学作品的产生和存在,其价值不是由几个人去决定。它必须接受历史的考验,长时期的研究分析,才能肯定其真正地位。比方说,在中国新文学史上,鲁迅杂文的震撼力,只有睁着眼睛讲瞎话的人才会去否定它。它的存在价值在於它改变了中国人的精神面貌,同时对下一代发生脱胎换骨的影响,这已经是不争之事实。说到文学上的“杂耍”,其实,每一种文学形式,都有人在玩弄文字技巧,尤其是那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学院派名士之流,对大众命运毫不关心。所写的东西苍白贫血,虚有华丽词藻堆砌的外表。这类文字游戏,不是肤浅得可怜么?杂文创作是时代的产物,它的创作技巧局限於时代的客观因素,这是稍有常识的人都能体会的。故意将它曲解为“文字的杂耍”,是统治阶层一厢情愿的看法。至於杂文在文学史上入不入流的问题,正如我刚才说过,这不是少数几个人有资格决定的。追溯一下中国文学史,除了正统的八股文外;词曲、小说,不也曾经被目为“不入流”?尤其是小说(它若有地位,早被称为“大说”了),在卫道的士大夫眼中,简直是“邪书”“邪说”。今天,它们在文学史中的地位又如何?所以我说,文学作品的存在价值和地位,决定於对人民是否具有好的深远影响,而不是决定於某些人的好恶。
文学工作者的原则
问:在柏老陷狱之後,也许有些人觉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交代不过去,於是,就有人发表这样的论调,说柏老的文章“对国家是建设不足,破坏有馀”,“丑化民族形象”,“嘻笑怒骂只能制造问题,解决不了问题”等等。柏老对这些说法,有什么感想?
答:每个人都有权利表达他对事物的看法,不过,那不一定是大众的看法。文章乃经国之大业,写文章的人是不能避免面对批评的。问题是批评者站的是什么立场,这立场是不是符合广大读者群的利益,或者只是代表少数的特殊阶层在说话,这才是重要的,也是我们写作人所要考虑的。我一向坚持的原则是,国家民族一定要强大进步,不能固步自封。推动国家民族强大进步,是作为文学工作者责无旁贷的任务。在这个认识基础上,我能“破坏”国家建设,或“丑化”民族形象吗?这些年来来,我一直在讲真话,写真话。也许我的观点不一定对,那不要紧,最要紧的是发乎“真”和“诚”。你也知道,我从不奢谈什么“主义”,我只是关心被迫害者的命运,因为那也是我的命运;我爱护他们,正如他们对我的爱护。这有什么不对?难道一定要我像某些被豢养的黄马褂作家那样,想的是一套、写的是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这些人从来不会对人类付出真感情,如果说他们的作品才对国家民族有利,有存在价值,那简直是没有天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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